第十二章 得病寄方-《西厢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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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红娘道:“老夫人说由我直接送去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小姐放下心来,说道:“如此甚好,你就把药方拿去给张相公好了,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小姐你又来了,上次那封信,只为你彩笔题诗,原以为写的是织锦回文,却害得别人好像潘岳那样愁得两鬓添白发,沈约一般不思茶饭,卧床着枕,恨已深,病已沉,小命儿已送去了半条。昨晚上热脸儿当面弄得难堪,今日里又冷句儿把人折腾。我看这一张药方,少不得再加上半条命。小姐,半年相思,难道就此完结了吗?我看也不必把药方送去,让他去吧!”小姐道:“好红娘,你就再送一次吧!”说着,掩面流泪。

    红娘看了小姐这个样子,也无可奈何,说道:“红娘遵命就是。”说罢,拿了药方,一顿足,叹了口气,转身下楼。一路上,不住地想,小姐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见了面就假撇清,说什么“张生,我与你兄妹之礼,为什么生此念头”?背转身来,又是“好红娘,你就再去送一次吧”!把我红娘弄得晕头转向,无所适从!从今以后,就让她们把人家的恩山义海,看作是遥山远水,忘个干净吧。决不再去管闲事了。

    红娘来到西厢,见琴童正在书房门口熬药,不知是伤心主人的病还是被炉烟薰的,眼泪直流。

    红娘走到房门口,准备推门进去。

    琴童见了,连忙起身拦住,说道:“且慢,不能进去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琴童,是我红娘呀!”

    琴童道:“是你就更不能进去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这就怪了,为什么不能进去?”

    琴童道:“你们崔家都没有良心,把我家相公当贼,我家相公气得生病;我家相公是贼,我就是贼琴童,我也被你们气出病来了!你还来这里做什么?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你怎么会知道的?”

    琴童道:“昨天晚上,你们在棋亭的事,我在假山上全都看到了,你们说的话我也一句没有漏下。”

    红娘想,难怪琴童生气,也不怪他,说道:“琴童哥,相公在里边吗?”琴童听红娘叫他琴童哥,换了往常,能听到这一声称呼,早就飘飘然的骨头没有四两重了。可是今天却犹如未闻,实在这个“贼”字把他们主仆二人伤害得太厉害了。他没有好声气地答道:“在里边床上生病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让我进去。”

    琴童道:“不能让你进去,让我家相公太平些吧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我是有事而来的。”

    琴童道:“有事也好,无事也好,等我家相公病好了以后再说。”两人正在争吵,被里面的张生听到了,说道:“琴童,外边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琴童道:“外边没有人,就是我一个,相公,你安心休息。”红娘提高了嗓门说道:“相公,外面还有一个红娘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是红娘姐姐呀,快些请进!”昨夜的事,张生一点不怪红娘,所以一听红娘来了,心里倒很高兴。

    琴童道:“相公,你还是少操些心,安心静养吧。”

    张生冒火了,说道:“狗才,谁要你管,快让红娘姐姐进来!”琴童对红娘看看,说道:“算你有能耐,不过见了相公以后,嘴上留情些,别再把相公气死了,我可跟你没完。”

    红娘对琴童狡黠地一笑,也不跟他多罗嗦,直往里边走。到得内室,见张生半躺半坐地靠在枕上,面色黄瘦,精神萎靡,很是可怜。说道:“相公,听说你病了,现在觉得怎么样?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害杀小生了!我这番如若死了,阎王殿前,红娘姐姐,少不得要你做个见证人!”

    红娘深深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普天下害相思的都不像你这个傻角!脑子里全不在用功勤读,睡梦里都离不开姑娘的倩影,专门在那窃玉偷香上用心思,自从海棠开想起,直到如今,也不曾得到些什么,你真犯不着病成这个样子,千万要自己保重啊!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小生的病,是瞒不过你的,都因你家小姐出尔反尔,小生当夜在书房里一气一个半死,想想小生好意救了人,却反被人害苦了。红娘姐姐,小生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。”言罢,歔欷泣下。

    红娘安慰道:“相公,你不要紧的,想是昨夜在花园里受了一点风寒,只要吃一两服药就会好的,不必担忧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小生的病,哪里是受了什么风寒啊!唉!自古道‘痴心女子负心汉’,今日里却反了过来,成了‘负心女子痴心汉’了。红娘姐姐,小姐知道小生病倒了么?”

    红娘听了张生的话,心想,秀才们从来就是那么固执,像这种干相思还是那么痴心,在功名上还没有称心,在婚姻上又受到挫折,也莫怪要得这种鬼病。说道:“相公,小姐已经知道相公病倒了。”

    张生忙问道:“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呢?她知道以后怎么样?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小姐听得相公得病,很是着急,哭哭啼啼,责怪自己昨晚不该悔约,又让你蒙受耻辱,害得你身染疾病。”

    张生听了,哭道:“啊哟,我的小姐啊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小姐精通歧黄之术,她开了个药方,命红娘送来。”说着,从衣袖里取出药方,说道:“这是小姐亲手开的,请相公按照药方煎服,一定能够霍然痊愈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小姐虽然有情,但昨晚又何其绝情!区区一纸药方,纸上谈兵,救不了小生的命,药方不用了,红娘姐姐,去还给小姐吧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相公何苦这样呢,生了病,药总是要吃的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小生的病,断非药石所能疗治好,何必要去喝那苦水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小姐说的,这个方儿是对症之药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什么药方都对不了小生的病症,除非小姐亲自前来,那才是对症之药啊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这是小姐亲笔所开的药方,总是一片诚心,也可以抵得上小姐亲自到来的一半了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那好,小姐开了药方,跟你说过开了些什么药吗?”红娘想,我怎么知道,好在平日小姐跟我谈了些草药名和药性,我不妨胡诌一通,骗他看这药方,说道:“小姐讲给我听的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那你跟我说说看。”张生对医学也有些研究,他想问问清楚,免得上当。

    红娘道:“相公你听了,她说要用几味生药,各有炮制的方法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哪几味生药?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桂枝摇影夜深沉,当归浸酸醋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桂枝性温,当归活血,那么怎样炮制呢?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要面靠着湖山背阴里深藏的,这个药方儿最难寻觅。”

    张生问道:“要注意避忌些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忌的是知母未寝,怕的是红娘撒赖,如果服下了,稳稳的使君子就要一点儿一点儿参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知母性甘微寒,红娘子苦平有小毒,不可近目;使君子性甘温,人参性甘微寒。啊哟,红娘姐姐,此方如此配伍,怎会出自小姐之手?”红娘想,我说的哪儿是药方,我的意思是在暗示:桂花摇影夜深了,你这个穷酸应当去赴约了。你们俩在湖山背阴里悄悄地藏起来,就可以如此如此了。你问我提防些什么,那就是恐怕老夫人没有睡而知道了,还得当心我红娘跟你们捣乱。你们如若成就了好事,包管使你这位君子的病就好了。现在被你听出来不像是药方,我也只好用小姐的药方来抵挡了。说道:“相公你不信,这药方儿可是小姐亲笔写的,不信你看嘛!”说罢,把药方递给张生。

    张生道:“好吧,看在姐姐刚才胡说八道的份上,我就看它一看。”接过药方,打开一看,认出是小姐的手迹。再仔细一看,咦,不是药方,又是一首诗,知道小姐又有什么新名堂了。连忙看下去,念道:休将闲事苦萦怀,取次摧残天赋才。

    不意当时完妾誉,岂防今日作君灾。

    仰酬厚德难从礼,谨奉新诗可当媒。

    寄语高唐休咏赋,今宵端的雨云来。张生读罢,纵声大笑,说道:“哈哈哈,哈哈哈,这就好了,这就好了!”

    红娘见到张生这种反常的变化,吓了一大跳,心想:小姐啊小姐,你在药方上胡写了些什么,把相公气得如此地步,这明明是受刺激过度的失心疯啊!就连声叫道:“相公,相公,你要镇静,你要镇静啊!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红娘姐姐,我要埋怨你了,有小姐这样的书信,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,让我远接,焚香跪读。”

    红娘听了,真见鬼,刚才要你看药方,你好歹不肯看,还是看在我胡说八道的份上才看的,现在却埋怨我不早些拿出来,这不是疯话吗?说道:“相公,你的病。。”

    红娘的话还未说完,张生忙说道:“红娘姐姐,小生何尝有病?”红娘想,这倒好,老夫人赖婚,小姐赖柬,碰上你这个傻角会赖病,真是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。说道:“相公,你明明刚才还在生病,现在却说何尝有病,别的可以赖,病如何可赖!还是注意静养吧!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红娘姐姐,不是小生赖病,而是病已经好了啊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相公看了药方病就好了,红娘不相信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张生道:“红娘姐姐,小生的病真的好了!是姐姐你又上了小姐的当了!”红娘道:“啊!怎么又上当了呢?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这不是药方,又是一首诗啊!”

    红娘心里气得直叫,小姐啊小姐,你的手段太高明了,说道:“啊,又是一首诗!”怪不得我当时看了,一直怀疑不像药方。“相公,你别看错了!”张生道:“如何会看错。不是小生夸口,我乃猜诗谜的行家,风流随何,浪子陆贾。哈,哈,哈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可是又叫你去跳墙吗?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哈哈,比跳墙还要美!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难道叫你去跳黄河?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不是的,小姐要和小生‘里也波哩也罗’哩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相公,你就少不了这道儿。我笑你这个风魔了的翰林,其实是愚蠢透顶,别装得那么高兴,没有地方去得到好消息,尽向书简上去追寻,得到了一张纸条儿就这么小心翼翼,诚惶诚恐,如若见了玉天仙,岂不要软瘫了!我提醒你,小心我家小姐忘恩负心。这封诗信又如何说的,你解释给我听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姐姐听着,第一句是‘休将闲事苦萦怀’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这句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小姐劝我不要把以往的那些不愉快的事老是放在心里,这第二句是‘取次摧残天赋才’,是劝小生不要自暴自弃,随随便便毁掉自己的锦绣才华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这是小姐说的吗?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那还有假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相公,如今你还要‘取次摧残,么?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小姐的金口玉言,小生怎敢不遵?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那你刚才为什么硬要死啊活的,连人家的相劝都不听。”

    张生道:“刚才是无柬之谈,如今是见柬而作,情况不同了哇。”

    红娘道:“请再念下去。”

    张生念道:“‘不意当时完妾誉,岂防今日作君灾。’”

    红娘问道:“这两句怎么解释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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